有时候，我甚至不知该如何用这支不甚伏手的笔，将那一段缠绕不休的混沌记忆，春蚕吐丝般，织成一篇简洁明快、令人愉悦的文字。可是，如果我不将它写下来，等小白和我都老到失去记忆的时候，再去凭吊年轻的时光，除却一片云树模糊，就再也没有爱过的足迹可以追寻，那将是何等寂寞的事情啊。

小白是一个人的网名。早已不记得是怎么聊起来的了，在我毕业之前，这个名字一直闪烁在陌生人里面。我聊天的时候很少，碰巧他也在的时候就更少，但是每次在我快要将他逐出记忆的时候，他都会出现，与我长长地聊一回，说些不算深刻但足以让我将他记住直到下一次的话。他就这样反复出现，直至将他滥俗的名字固化在我的脑子里。毕业后，我到了一家学生杂志社，主持一个酸兮兮的情感栏目，靠微薄的薪水和稿酬养活自己。我租下一个破败的四合院里的一间更为破败的小屋子，一个人住在那里，像一条失魂的鱼，游在自己的想像里，只为呼吸前行。

我还没有攒下足够的钱为自己买一台电脑，也不愿在办公室与人争夺有限的机器供聊天之用，尤其是，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。所以，我一度从网上消失了踪迹。在我窝在那个没有暖气的小房子里，感到极度寒冷或孤单的时候，我就用短信让人知道，我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。

我总在这样的时候想起一句话：千里之外，芥豆之微，小小一个人家。

好像没有比它更远的距离了。尤其是，几千几万里之外有一星灯火，让你永远行走在你与它之间的黑暗里。

有一段时间我莫名其妙地丢失了一些什么。我陷在对这场感情的怀念里，慢慢地将自己溺死。我终日神思昏昏，漠然恍惚，不愿自救。

这条鱼快要缺氧死了。我想。

一个深夜里，小白发来短信，问：你好吗？

不好，一点也不好。我本来不想对任何人诉说，可我不由自主地这样回答他。

怎么啦，丢钱包了，挨老板骂了，还是失恋了？

眼泪流出来了。我说我要的并不多啊，我只想要一间空空的连说话都有回音的房子，一张大得可以任我翻跟头，无论我躺在上面吃什么带壳带屑的零食都不用担心将它弄脏的床，为什么他连这些都舍不得给，抛下我就走了？还是他给不起？

呵呵，难道你不知道北京的房子和家具有多贵么？你要那么大的房子和床，谁买得起？是被你吓退的吧。

我沮丧地发现他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。

小白，我终于知道那些弃妇为什么会写出那么哀怨的诗了……

电话响了，是小白。我不停地挂断，他不停地重拨。最后我投降了。

素问，听我说，不要说“弃妇”这两个字。要尊重自己。如果你一定要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，那就算是弃婴吧，弃婴长大后总是很招人疼的……

素问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，你还有更长的路要走，还有更多的风景要看。比如说，还有我……

素问，我一个人都说了20分钟了，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？是不是，我的声音让你很失望？

他的带有南方口音的嗓音并不动听，可是……显然不是这个缘故。

最后他说，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，那么就把电话挂掉，给我发短信，好吗？

我依言挂掉电话，问他：为什么这世上呼唤和被呼唤的人那么多，能够相互回应的，却那么少？

有我在回应你，素问。我在唤你的名字，你有回答吗？

我说，其实我很想回答你，可我不能。因为一场病，我已经一年不曾开口说话了。

我说，对不起，吓着你了吧？

我说，幸好我本来就不爱说话，如果是像你这样能说的人，真不知怎么活下来。

我用我的手指，不停地说，不停地说，可他再也没有回答我。

我拍拍脑袋告诉自己，别傻了，有些事情是命定，不是人为。

温柔的芦苇已经张开翅膀，等待起风时节的来临。可是为什么在我青春的湖面上，掠过的，只有鸟儿匆忙飞越的倒影？第3天，他又发短信来问我：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？

我干吗要告诉一个陌生人我是个哑巴？

你不能说话，为什么还要用手机呢？

我的手机专门用来发短信。

你平常怎么跟人交流啊？

我没有跟人交流的欲望。

唉，真是个古怪的小东西。素问，做我的女朋友吧。

我不能说话。

我能。我可以替你说。可能上天看我话太多，所以罚我要终生陪伴一个不能说话的女孩。

我不漂亮。

我也不。

我不能替你编造出一个合适的理由。

没有原因的，素问。我想了两天，明白了一件事情。我放不下。我要照顾你。我的钱不多，但足够给你一间空屋子和一张大床，你在里面翻跟头，跳舞，想做什么都可以。我还要给你买一大堆话梅和开心果，等你把果壳果皮扔得到处都是，我就来替你收拾……

那么，如果有一天，我能重新开口说话，我们就在一起，好吗？

那需要多久？

也许是一个月，也许是一辈子。

国庆的时候，我回了一趟家。回来后，我告诉小白，我妈妈的一个小学老师，现在在终南山出家。他母亲病故，他回家奔丧时，知道了我的病，就给了我一些药。我还没吃，不知能不能让我说话。

他说，试一下吧，我希望能早一点听到你的声音。不过小心别中毒哦。

我说，有些事情是不是很神奇？如果真的有效，说明我有慧根，跟佛家有缘分的。

他说，那你可千万别随他出家去了，呵呵。

一个月后，我拨通他的电话。我说，小——小白？

我听见他渐渐急促的呼吸，催得我几乎落下泪来。

我一口气吹灭了22支蜡烛，问身边的小白：“想不想知道我许了3个什么愿望？”

“第一个？”

“我要我们在一起。”

“聪明。第二个？”

“我要我们在一起。”

“浪费。第三个？”

“我希望，你能够，原谅我说过的谎。我一直都是好好的，从来也没有哑过。我不是存心欺骗，我只是，比较喜欢编故事。”

“素问。”他绽出笑容，伸出双臂揽住我。“小丫头，还当我真信呀，没有戳穿你，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，直到你愿意开口跟我说话。我只要你好。”

我感受着他的体温，在隆隆严冬中嗅到春天醉人的气息。窗外是一片蟹壳青的天，在我的眼中，竟模糊成一个宿命的神话。